邦德先生，欢迎来到新世界，也许是中国

卫西谛为纽约时报中文网撰稿 2013年01月21日

在1月21日在中国内地公映的新007电影《大破天幕杀机》(Skyfall)中，詹姆斯·邦德也终于进入了中国内地，他在上海的摩天大厦上执行了一次行动。导演萨姆·门德斯(Sam Mendes)和摄影师罗杰·迪金斯(Roger Deakins)拍摄了一组极其绚烂的上海夜景——邦德和刺客在楼顶战斗，背景闪亮的电子霓虹是一个舞动的章鱼，流露出一种超现实的魔力。我在台北西门町的戏院看这部电影时，身后坐了一对台湾中年夫妇，看到这里忍不住悄声议论：“这是上海哦？！”之后，镜头从上海华丽而抽象的摩天大厦，回到瑟缩的苏格兰高地，空间的变幻，准确反映出邦德这个老牌帝国象征在时代变迁中的内心戏——帝国正在衰败，而新世界冉冉升起，邦德该回到过去，还是拥抱未来？
《大破天幕杀机》回到了过去——就像电影数次出现的台词“旧的，往往是最好的”。这部电影怀着思古幽情将邦德带到了初始；电影也更加阴郁，或许是007系列电影中最暗黑的一部。当由西班牙人贾维尔·巴尔登(Javier Bardem)扮演的反派拿出一瓶威士忌时，他对邦德说，我有一瓶好酒，1962年的麦卡伦。心细的观众可能会心一笑。1962年，从肖恩·康纳利(Sean Connery)宣布主演首部“007电影”《诺博士》(Dr. No)开始，到2012年正好是这套系列电影的50周年。新作处处都有不详之兆，死亡、幽灵、废墟、坟墓，甚至有人说这部电影的主要场景都被设置为地下世界。导演门德斯说是从克里斯托弗·诺兰(Christopher Nolan)的《蝙蝠侠》系列那里获得了灵感——但其实从丹尼尔·克雷格(Daniel Craig)出演《皇家赌场》(Casino Royale)开始，情节日趋沉重的端倪就已经显现，这位第六任邦德在外形上看起来不再那么幽默和潇洒，而是变得强硬、迅猛、同时也更务实，情感更为深沉。如果说《皇家赌场》只是追溯了邦德如何获取那张“杀人执照”的话，那么《大破天幕杀机》则更往回退，直至退到苏格拉高地上的一片墓场，在这里我们第一次发现了这位特工的身世——和许多超级英雄一样，他是一个孤儿。

按图放大Francois Duhamel/Columbia Pictures
丹尼尔·克雷格在《大破天幕杀机》中出演。
这种日趋阴沉的气氛，悄悄诉说着邦德这个旧帝国象征人物，在新世界面前的失落与困惑。邦德的世界已经变了，曾经戴着光环的特派情报员蜕变为平凡的公务员，属于间谍黄金时代的上个世纪七、八十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，在那个时候的邦德还在每部戏里必说“伏特加马丁尼，摇匀，不要搅”这样的台词。

邦德的黄金时代，中国的城市里刚刚有录像厅兴起，某些小区安装了闭路电视，播放盗版自西方的录像带。在那里，许多中国的年轻人认识了这个来自资本主义世界的男性英雄，詹姆斯·邦德。我无疑更加欣赏罗杰·摩尔（Roger Moore，第三任邦德）扮演的风流机智的英国特工，我曾经一度误以为摩尔是唯一的007特派员，冒险、艳遇、异国情调、高科技装备，他拥有最令人艳羡的生活，这在当时的中国人看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。我至今仍记得看到《海底城》(The Spy Who Loved Me, 1977)当中滑雪场上的动作场景时瞠目结舌的感觉。
然而到了1990年代，邦德浑身上下的优雅风度和优越感在电影领域渐渐失色。美国人开始有了自己的间谍伊森·亨特(Ethan Hunt)——显然由汤姆·克鲁斯(Tom Cruise)领衔主演的间谍系列片《碟中谍》(Mission: Impossible, 1996)节奏更明快，他和他的特工小组使用的高科技道具也更高级。邦德显得有些过时了。所以，当克雷格在《皇家赌场》中开始用血肉之躯大闹别国领事馆之后，M女士不由气愤地说：“天哪，我真怀念冷战！”
到了1995年，皮尔斯·布鲁斯南(Pierce Brosnan)出演第五任邦德的《黄金眼》(Goldeneye)时，邦德依然努力维持着风度。中国大陆的青年已经能够在家里观看到最新的好莱坞电影盗版VCD。关于电影的资讯也越来越丰富及时。当时布鲁斯南已经是影迷熟知的明星，所以他扮演的邦德已经不再那么神秘，除了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之外，他诠释的邦德稍显夸张做作。最重要的是冷战结束了，他不得不勉强地四处寻觅除了俄罗斯人之外的新的敌人。《黄金眼》的开场画面，是无数剪影的裸身女体站在列宁、斯大林巨大的塑像上，挥动着锤子砸向塑像。这对看盗版碟的中国青年来说有一种视觉上的刺激，意识形态的色情化在当时的我们看来是极有创意和极大胆的。
之后的《明日帝国》(Tomorrow Never Dies, 1997)又引起了我们的兴趣，因为香港明星杨紫琼成为首个华人“邦德女郎”，她的角色是持新华社记者证的中国特工，她与邦德并肩作战，击败了反派野心家——一个“默多克式”的媒体大亨。这一年，香港回归中国，在英国人眼里，一个帝国时代彻底结束了。
1997年，这个时间点，恰恰是最新一部“007电影”《大破天幕杀机》的故事前史里很重要的时刻。反派前英国特工席尔瓦，他将头发染成金黄色，造型令人联想起维基解密的创始人朱利安·阿桑奇(Julian Assange)。席尔瓦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候是在1997年前的香港度过的，当时他是英国军情六处(MI6)的领导者M女士的得力干将，用他对邦德的话来说“当时你算老几”。但是根据看过中国内地公映版的影迷，这一情节在公映版中被模糊处理了。1997年，特工们仓促撤离香港，他被M遗弃，吞毒自杀未遂，把脸烧变了形——成为了一个幽灵。他蓄意向M发起的报复，成为这部电影的主要故事。
在《大破天幕杀机》之前的“007电影”当中，敌人总是来自外部，冷战时候的前苏联，跨国集团，恐怖分子，以及个别野心家。但这一次，敌人来自这个国家内部——并且正是邦德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产物。萨姆·门德斯，这位凭借《美国美人》(American Beauty)、《锅盖头》(Jarhead)、《革命之路》(Revolutionary Road)等作品，对资本主义世界进行不断反思的导演，借M女士的口，道出了这个时代的不安——她说我们不再知道敌人是谁、他们来自哪里，他们没有国籍，他们不再从属于某个集团，这才是最令人恐惧的。
不论是对《大破天幕杀机》持赞赏态度、还是批评态度的观众，他们也将看到一个事实：007在新世界里不再能够那么应付自如，以前的自我满足感荡然无存。旧式的“007模式”是：搞定坏蛋的女人、杀死坏蛋的打手、然后将坏蛋置之死地，最后和一个美女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亲热。《大破天幕杀机》遵从了“007电影”的“大规则”：三段动作戏的结构、异国风情、邦德女郎，但又做出了重新定义——人们苦涩地发现，真正的“邦德女郎”并不是年轻美貌的模特或明星，而正是由老戏骨朱迪·丹奇(Judi Dench)扮演的M女士。她是布鲁斯南时代“007电影”的唯一遗产，她塑造了比她的前任更有性格、更加丰富的领导形象。在《大破天幕杀机》中，她更被喻为国家或女王。
不管是不是出于调侃，几乎所有观众都能辨识，M女士和反派席尔瓦与英雄邦德的关系形同母子。或许可以这么说，巴尔登和克雷格扮演的都是007，他们是这位伟大特工矛盾的共同体。虽然顺从的儿子最终战胜了叛逆的儿子，但门德斯在这部新片中提出了“007电影”里从未遇到过的问题：国家到底意味着什么。
在以往，观众总是被置于非常安全的境地来欣赏邦德的冒险，看他把铁幕刷成粉红色。但这一次，恐怖分子席尔瓦对邦德说“大英帝国，军情六处，你生活在废墟里。一切都结束了、消失了，你还在紧紧抱着这个国家的概念干什么？”《大破天幕杀机》也试图表达邦德面对新世界时英雄主义的重振——它的象征物就是M女士办公桌上披着米字旗的斗牛犬，斗牛犬曾经是丘吉尔的标志，这位伟大的政治家说过，斗牛犬后仰的鼻子，是为了它咬住不松口的时候还能够喘气。这和M女士在影片中引用英国诗人丁尼生(Tennyson)的诗句异曲同工——“我们是什么，我们是，拥有英雄同样的心志，时间和命运会薄弱你的心，但坚强的意志，勇于奋斗，勇于追求，勇于发现，是永不屈服的。”在帝国夕阳当中，这个坚韧的意念令人感动，也使人伤心。
《大破天幕杀机》完美再现了一个经典电影里曾经有过的世界：庄园、沼泽、守林人、猎枪、老爷车、手工机关、用高音喇叭放着歌曲的直升机，在被火光烧成红色的夜空下，这些“老派”的电影元素被赋予了危机和重生的意味。门德斯彻底洗去了“007电影”系列的轻浮腻味、向旧世界挥手作别，好似在说：“邦德先生，欢迎来到新世界”。

《大破天幕杀机》2013年1月21日起在中国内地公映。
卫西谛是电影评论家，主编出版多部电影评论集，包括世界电影评论年鉴《电影+》系列丛书、《后窗看电影》等。 

原文地址：http://cn.nytimes.com/article/culture-arts/2013/01/21/cc21skyfall/